母親沒有什么文化，原來在農村每次收到大姐的信都要喊我們念給她聽，她總是一邊做針線之類的細活，一邊含笑靜靜地聽，仿佛寫信人就在她身邊一樣，中途從不插言。母親不善表達情感，每次聽完信只是表現得很愉悅，放下手中的活高興地做其它事情去了。由于沒有文化，她也不關心我們的學習情況，我們姐弟幾個做作業她從來不問不看。但是每次期末考試的日子她總是了解得相當清楚，那段時間是不要我們做家務活的。拿通知書那天她一般不會出門，總要在家等著看我們的成績，看來她是相當關心我們學習的。

母親個性強，脾氣比較粗暴，有時甚至蠻橫不講理。典型的例子是我還在讀幼兒園那年冬天，家里窮，交不起電費，收電費的人來我們家催要多次母親都不給錢，也不說理由，就是不給，還說些難聽的話，好像別人不該來收錢似的。有一次那人急了，威脅說要斷我們家的電，媽一急就吼：“你敢！”人家就馬上跳起身用手鉗夾斷了我們家的電燈線，母親這時就沖上去跟人家扭打成一團。

母親為人處世比較差，過去周圍的鄰居跟我們家關系都不太好，原因就是母親跟大家處不好關系，總會因為一些小事跟人家鬧架，害得我們姐弟幾個少了很多玩伴。后來隨我們進城了，她也不和城里的老年人打交道，只和親戚朋友來往。即使這樣她都還是有選擇性，有的親戚她就不和人家來往，甚至不讓我們晚輩來往，她總是認為人家愛占我們的便宜。

母親見識少，也很世俗。前些年我還沒有結婚，她成天都在我們面前嘀咕：“你的某某同學離婚都又結婚了，某某都生第二胎了------”以前我不怎么理會她，認為這是老年人的通病，掛念自己的兒子成家立業也是情理之中，但是有一次她這種思想讓我害怕了。那是07年回老家，我和她走在鄉間小路上，不遠處在田野里干活的鄉親看見我們很是熱情，大聲地打招呼，母親也大聲地回應，這時那人又問起我的情況，問我結婚了沒有，母親毫不猶豫地馬上回答：“結了！”聲音洪亮高亢，帶著幾絲快意。當時就把我給震懵了，那時候我還在耍朋友，能不能成都還是一回事呢！我很不解，回到家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，她很理直氣壯：“你同學的娃娃都讀小學了，你連婚都還沒有結，你好不好意思嘛？我可丟不起這個臉！”我說：“現在我的女朋友很多人認識，你就不怕萬一我們不成，以后結婚的不是她，換了別人帶回老家，老家的人會認為我是離婚再結婚？”她說：“我不管你那些，有本事你就馬上給我結哇！”氣得我“打仰絆”。果不其然，我現在的妻子不是當時那個女朋友，為此我一直擔心老家的人會認為我這是二婚。

母親很好強，過去在農村做任何事情都不服輸，不允許別人對她說三道四，連父親也不敢隨便說她，她卻在父親面前趾高氣揚，因為一些小事動不動就罵父親。后來來城里了，母親也是一個不接受意見的人，許多事情都要憑她的經驗或者是按照她的意愿辦，不對的地方我們也不敢批評她，她和大姐住一塊，經常把大姐氣得哭。母親就那好強的個性，沒有辦法改變的，只有我們忍讓和將就她一點。前不久二姐在老家縣城開了個餐館，母親過去幫忙，擔心母親身體“吃不消”，也想關心下餐館經營狀況，于是我帶著妻女過去看她們。那天餐館里正好也有幾個親戚在，我們到時母親來到餐館門口大聲地招呼我們，一個勁地指揮我把車停到餐館正對面的街道上，那地方我去過，知道該怎么停車，街面也很寬，不需要指揮，但是母親為什么要大聲地指揮呢？我了解母親，那是她想在親戚們面前炫耀一下兒子的私家車。我的厭煩情緒油然而生，沒有理會她，假裝聽不見，自顧自地停車。車還沒有停好，母親就已經到了窗前，不停地逗才兩個月大的孫女，待我們下車，她早已經抱起孫女在餐館門口高聲夸獎孫女是如何長得好看了，那聲音洪亮、響快。閑暇時母親神神秘秘地問妻子：“笑笑（女兒的名字）多重多高了？”妻子馬上報告了詳細數據，母親異常興奮，說娃娃長得好，真是少有，又夸妻子帶得好，我的心情好轉了，但是接下來一句卻把我從幸福的云端直接摔翻下來，她說：“一定要長過XX（我表弟）的女兒，一定要爭氣，要不然我們就沒有臉面。”

但是母親能干！在農村時一個人把家務包完，父親在外面當纖夫，她一個人在家要做農活，要做家務，整得風車斗轉。記得家里農活最多那段時期是我讀初中那幾年，為了多掙些錢供我們姐弟三人讀書，母親在家養了兩頭母豬，幾十只雞和幾十只鵝、鴨，還有一頭耕牛。一頭母豬每年要產兩到三窩小豬崽，每天要給豬拔草、宰料、煮食，還種了兩畝左右的藥材——“麥冬”，還有口糧地、菜地等等，冬天還要到山里去撿柴火------我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忙過來的，要是換了我，可能早就被家務纏身喘不過氣來，甚至都郁悶而死了。到了城里，母親又把大姐的家務幾乎包干，每天買菜、做飯、洗衣、打掃衛生、接送小孩上學等等，我們都不得不佩服她做家務的質量和效果。今年我的孩子出生那幾個月，母親既要忙大姐家又要忙我家。我因工作長期不在家，小孩出生才十幾天就去了外地，家里就只有妻子一人帶剛出生的孩子，母親就每天早上忙完大姐家然后騎自行車到我家，晚上再回到大姐家。倆家相隔兩、三公里，母親天天騎自行車兩邊跑，別說家務繁多，就這每天跑來跑去都夠累人的了，她可是馬上就六十歲了啊！

母親善良、質樸。小時候村里要飯的外地人特別多，只要有人來要飯，家里再窮母親也要給人家一碗大米或者是一碗玉米。記得八幾年，母親趕場去賣豬，好不容易賣得四十多元錢，然而卻被騙子把錢全部給騙了，那騙子說家里遭災、老人生病急需要錢，只好把家里的祖傳寶貝——“珍珠”拿出來賣了，母親看人家說的凄慘，竟然相信了，用賣豬所得的全部錢買下了假珍珠。結果到醫院里請人一看，“珍珠”不過是幾粒價值幾分錢的藥丸。那時候全家一年的總收入也不過兩百來塊錢，一次就被騙了那么多錢，不知道母親有多么的痛心。那天母親很晚了才走回家，不知道她在回家的途中流下了多少眼淚？后悔過多少回？有沒有做過回不回家的思想斗爭？

母親節儉、吃得苦。印象當中，小時候見到母親身上穿的衣服總是補丁重補丁，腳上穿的總是破了的布鞋。現在經濟條件好了，她還是舍不得穿，總是買幾十塊錢的便宜衣服和鞋子穿。有次我們一家人相約出去耍，我和大姐都開著各自的私家車帶著她和父親氣氣派派地去耍古鎮，那天下小雨，她的皮鞋居然破了個大口子，都進水了還穿在腳上跟我們到處轉，我當時心痛慘了，她自己卻覺得無所謂。母親也舍不得吃，小時候家里窮，很少吃面條，即使有面條吃味道也不好，因為家里沒有化油、醬油、醋之類的作料，只有鹽巴和味精！但是她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們，自己吃較差的或者是吃我們剩下的。現在我們經常去外面吃飯，每次母親都吃到最后，不要以為她吃飯慢，她是想多吃一點，花了錢的飯菜她不想浪費。她經常會把自己碗里的分一些給我們，有好吃的就一個勁地給我們夾，到現在我都有孩子了，她都是婆婆級的人物了，吃飯時還愛給我夾菜。母親也舍不得用，原來家里長期是照煤油燈，桌椅板凳都是很普通很古老的，床上用品一律是她手工縫制的，連枕頭都是她自己繡的。到了九十年代，家里都還沒有像樣的家當。但是她覺得當用的卻決不含糊，初中快畢業那年夏天，天氣異常炎熱，母親看我復習功課實在辛苦，于是買了個電風扇回來，那天中午我在電風扇下睡了個很香的午覺，醒來時卻看見她坐在院子里扇著竹扇打盹。現在家里每間屋里都有空調了，她還是喜歡扇竹扇子，如果我們在客廳里要開空調，她就要去檢查門窗是否全部關好，以免房間里溫度遲遲不起來浪費電。

母親其實情感很豐富，在我們姐弟三人還是孩子的時候，經常聽見母親唱歌，等我們大一些的時候還教我們唱，對于我來說，那首《昨夜星辰》第一次就是從她那里聽到的。母親原來也愛給我們講故事，月亮里玉兔的故事、銀河里的牛郎織女，過去的地主、右派、文化大革命之類的最早都是從她那兒聽來的。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》那首歌是母親和我們的真實寫照，每次聽這首歌我都特別“入神”，我總要回想過去母親帶著我們一家子，在那艱苦的歲月里前行的情景。如今母親老了，但她的情感依然豐富，只是她從來不善表達，偶爾我也會聽到她一個人在她房間里輕聲吟唱，當她抱起小孫女時歌聲就會在她口里自然地流淌，旁若無人的，自顧自的流淌。母親如今是資深的基督徒了，愛心和奉獻的精神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，不在像過去關心人時不好意思去表達，只是默默地為大家做事，“愛”字已經被她經常掛在嘴邊。

母親其實在她無意識里教會我們很多東西。比如自尊心，小時候看見家里那么窮，母親又不愛跟鄰里打交道，任何事情都是自己做，還教育我們要“爭氣”，這讓我們從小就產生了強烈的自尊心。還比如上進心，看見家里那樣，我和姐姐曾無數次地發誓要好好讀書，將來要出人頭地做人。還比如節儉、勤勞、善良------如今我總是提醒姐姐們要記得母親的好，不去計較她突出的個性和不正確的思想觀念給我們帶來的麻煩，總是要妻子忍讓母親，不得和她鬧意見分歧。每當母親一些行為讓我難受時我就會回想當年，當年她和人家打架輸了時，無依無靠但無比堅強的摸樣；當年父親生意失敗欠下一大筆債那段時日，債主一臉不悅地離開時她偷偷抹眼淚的難過瞬間；當年沒有柴火燒飯她從山里撿柴火歸來時，背著大大的一背簍，身體被壓得彎彎的幾乎看不見的背影；當年終于省吃儉用還清債還剩下幾百元錢，她和我躲在蚊帳里數完錢不知道該藏哪兒時，她那激動又擔心的表情------太多了，每當想起這些，我就感激母親，感激她把我們從那個艱難的歲月里帶了過來，感激她生養了我們，感激她給了我們一個難忘的童年，讓我們懂得了太多太多珍貴的東西。

——謹以此獻給母親。